卢山诗集《三十岁》:青春成长的诗意叙事

2023-05-10 14:56:27

卢山: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,文学硕士,青年诗人,诗评人,浙江省作协会员。现居杭州,供职于某媒体。近年来在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作家》《诗歌月刊》《星星》《青春》等发表作品若干,部分作品入选各类诗歌选本等。

青春成长的诗意叙事

——卢山诗集《三十岁》读评

文/涂国文

 

人生三十,是一个独特的生命节点。行至此处,体验了一些生活,积攒了一些阅历,沉淀了一些情感,收获了一些体悟。青春在这儿悄悄拐弯,向着不远处的中年前行。由少不更事,进入成家立业阶段。青春在进一步成长,生命在进一步壮大。回忆与展望错杂,青涩与成熟交接。曾经的喜悦与伤痛,前瞻的憧憬与迷茫,奋斗的激情与现实的压力,物质的诱惑与精神的追求,等等,都有可能纠缠在一起,构成一幅五味杂陈的内心图景。青年诗人卢山的《三十岁》,就是一部真实而全息地呈现了这种生存状态与生命形态的诗集。

 

《三十岁》是一部“80后”青春成长记。诗人1987年出生于安徽宿州泗县一个名叫“河平”的小山村,村旁有一条石梁河。这条河不仅哺育了诗人的童年和少年,成为诗人青春的出发地,而且,纵贯着诗人整个的青春历程,成为诗人灵魂永远的皈依所。诗人从石梁河出发,到成都读大学,之后到南京攻读硕士,毕业后来到杭州工作,直至恋爱成家。宿州、成都、南京、杭州,构成了诗人青春成长的四块里程碑。诗人将“二十岁的热气腾腾的成都、江南的燕子矶和望江楼/以及三十岁的宁静的西湖/都一一折叠好放进这封情书”(《云中情书》),封存在自己的青春档案里。

 

地铁的潮水把他和他仅存的一瓶矿泉水

推上天桥,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就迎面扑来

他被撞倒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旁边

把他也丢掉吧,不可回收的垃圾!

在相机吞吐的咔嚓声中,他握紧矿泉水瓶

像一对漂浮在海洋上的兄弟

他们紧紧相拥,在东方明珠的光芒中相依为命

——《这里禁止悲伤》

 

在遇见妻子HF之前,诗人漂泊的青春是无处安放的。诗歌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深情地追忆了“埋葬”在成都静安路五号(四川师范大学)的大学时光,“青春的导火索催促花朵爆炸的力量”,荷尔蒙在这儿肆无忌惮地释放,然而,转瞬之间,“青春已在千里之外/我带走的只是衰竭与损伤”。“身体里的裂痕/它就要碎了”(《碎》),“我已经厌倦了自己/我节节败退”(《溃败记》)……在时代的重重压力下,诗人的内心苦苦地挣扎,青春孤独而无助,放纵而迷乱,颓废而绝望,迷惘而愤怒,惊悸而酸楚,破碎而忧伤……在《我翻山越岭,在这八月夜晚巨大的宁静》一诗中,诗人说:“我搬运词语石头,用一场磅礴的泪水/清洗这一座锈迹斑斑的青春纪念碑。”诗歌,成为拯救青春的诺亚方舟。这是一个人的青春纪事,也是一代人的青春脉动。

 

《告别》《毕业记》是诗人书写毕业的两首代表作。诗歌以幽默与反讽的手法,写出了自己与同学尚未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,便被投入社会的仓皇:“该死的论文已经提交。体制的红公章/结结实实的盖在青春的大屁股上/交出钥匙!;“把自己装进一个个表格/再盖上体制的公章/最后归还学生证/交出钥匙/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再见/就已经被宿管阿姨扫地出门/人们说我们已经长大成人”(《毕业记》)。青春是残酷的,残酷青春最伟大的导师是生活;生活磨砺青春意志,引导青春成长。

 

青春成长的残酷,尤见于涉世之初。“这几年我忽然沦为江河的过客/和车站的主人。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里/交换着方言”(《三十岁<四>》)……诗集中有多首诗歌,写出了诗人初到杭州觅职时的艰难与凄惶:“梧桐树一声叹息/吐出一个异乡人/检查户口!交出暂住证/人们用方言剥光我的衣服”(《马塍路的夏天》); “在三十岁的齿轮里,我也会喊疼/也会一个人在出租房里默默哭泣/我看见骨头和血肉迸溅成春天的花朵”(《三十岁——给父亲》)。这不仅是诗人一个人的经历,这是一代人所共同拥有的经历。《三十岁》鲜明的时代性,正是它的价值所在。

 

诗人的青春成长,是一种紧贴着大地的生长。诗人将自己情感与思想的根须,深深地扎入了脚下这方疼痛的土地。与其他很多同龄诗人轻舞飞扬的生命形态与诗歌形态不同,卢山的诗歌,现实观照性更强,与脚下的大地、与现实生活胶合得更紧密,情感更沉潜、深重。这是卢山诗歌区别于其他“八O后”诗人诗作的特点之一。诗人是一个深情的人,他说,“那么多的亲人,那么多的爱情/足以构成了我的幸福和苦难”(《悬崖——致爱人》),“每一个清晨都值得流泪和热爱”(《三十岁<>》)。他把自己深挚的爱的歌吟,首先献给了故乡和亲人。“石梁河是我故乡的河流/我要用我的一生给她写一封情书”(《我的石梁河》),“我所遇见的每一条河流/都没有像石梁河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”(《三十岁<>》)……故乡的亲人,故乡的山川、风俗与生民的人生命运,如涛涌不息的石梁河,日夜流淌在诗人的梦里、心里……

 

在诗人青春成长的过程中,诗人的父亲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,他是诗人青春成长的“引路人”。尽管自诗人踏上外出求学和工作的漂泊之路后,父亲一直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,但是父亲却从来没有在诗人的生命中缺席,他无时不刻不在对诗人施与着深刻的影响;即使在父亲离世后,他仍然给诗人以精神的指引。诗人对父亲充满着感恩,在《血债》一诗中,诗人如是说:“在我的增添的每斤肉里长高的每根骨节里/都填满了从父亲那里掠夺来的血肉。”在《我不会给父亲写诗》《父亲》《收获》《三十岁<>》等诗篇中,父亲朴实勤劳的形象、父亲对“我”的爱、父亲芬芳的美德,纤毫毕现于诗人饱蘸情感的笔端。

 

诗人父亲对诗人的青春所施与的影响,是一种“吃螺丝钉”的硬汉精神。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中国式家族男性代际精神传承。在中国传统家庭教育形态中,母亲给予子女的偏于爱的温暖,而父亲给予子女的更多的是人生意志的影响。在《三十岁——给父亲》一诗中,诗人这样说:“父亲,这些年你教育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/你说,三十岁的牙齿要比二十岁更加锋利/敢于啃硬骨头吃螺丝钉。这是你教育我的方式/要让我成为另一个你吗?”父亲这种独特的性别角色教育,无疑血液一样进入了诗人生命的脉管,成为诗人的行动指南:“吃螺丝钉的人练习牙齿/随时准备啃硬骨头”(《表达》);“他夜以继日地吃螺丝钉/练习牙齿,随时准备啃硬骨头”(《婚礼》)。这种教育,既让诗人学会了坚韧与顽强,又让诗人学会了责任与担当。

 

卢山生活的关注者、体验者和悲悯者,他的诗歌关注现实生活、关注人间苦难,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质,以及一种强烈的非虚构性质的叙事性——这是卢山诗歌不同于其他“八O后”诗人诗作的又一特点。正是在对底层民众苦难命运的深刻悲悯和真实呈现这一基础上,他的诗歌才攀登了人性的高度,获得了其存在的思想价值。

 

诗人以笔为刀,雕刻了一组“苦难者”群像:那是“死于药物中毒”的“药厂职工张小平”(《药厂职工张小平》);得了半身不遂,被不孝儿女拉到猪圈里,每天泡在粪便里,身体开始腐烂,却“说她最骄傲的是/一辈子生过十三个孩子/只死了四个”的李奶奶(《李奶奶的骄傲》);“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”“跪在大门的路口”的“老年”(《我看见一只蚂蚁眼里的泪水》);“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犯”“贴着地面挪动步子”“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闪动”的搬砖头的男人(《搬砖头的男人》);“用小锤敲开混凝土和砖头/从那里取走钢和铁”“虫子一样蠕动在偌大的废墟上/远远望去真不像是个人”的老人们(《生活的打击乐》);“指甲里藏着铁锈和血泪”的拆迁工人(《不是弹钢琴的人》)……而更震颤读者心弦的,是诗歌所揭示的人性的腐败:“二爷死了/说这句话的人/像说了句‘你吃过了没’一样/面无表情/轻轻松松”(《二爷死了》);“张翠花死了/死了就死了/这个村子没有变化/唯一的变化的是这个村子里/张翠花死了”(《张翠花死了》)……

 

卢山诗歌为时代留下了一帧帧灰色调的素描——

 

四面八方的鱼,被黑色的潮水挤在一起。

死鱼在水里漂浮,活鱼在水里挣扎。在水草里穿梭的永远是盲人艺术家。

假寐的人用旧报纸遮住面孔,一面做梦,一面倾听风声。

到了站就翻起白眼浮出水面。

——《北京地铁

 

地下十层,更接近地质的核心。安静得像一种老年痴呆症。

他蜷缩在一张小床上,把梦做得小心翼翼——有时候世界与他无关。

那些被埋在泥土里的软体动物,蛰居与逃避是与生俱来的本领。

从每一座城市的地表向下挖十层,都会跳出一些以吞噬黑暗为生的人。

——《北京青年

 

卢山诗歌内容丰富、题材广阔;手法多变、随心赋形。从内容上看,有乡愁,有爱情;有追忆,有展望;有甜蜜,有哀伤;有乡村生活,有城市生活。从艺术上看,诗人有着多副笔墨,传统创作手法与现代、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交相辉映。从篇幅上看,有长诗,也有截句。有些诗作,譬如讽喻大拆大建的《噪音颂》、讽刺庸政懒政的《公务员》、血色纪事的广场上的苹果》等等,思考深刻,直击时弊,体现了诗歌对现实生活的干预。

 

诗人青春的成长还体现在爱情的成长上。从大学毕业前的以“阿诗玛”“明信片”为主要意象的情窦初开性的青涩恋情和对这种青涩恋情的稚嫩书写(见《》《黄昏献诗——给TL》《纪念《生锈的人》等诗),到杭漂之后“两个青年生命中的一次结盟”(《十月十日》),我们惊喜地看到了诗人爱情的迅速成长。在诗人的爱情成长之路上,诗人的妻子HF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,她是诗人青春成长的又一“引路人”,尽管她比诗人年龄小很多。这是诗人的青春成长,也是诗人的爱情成长,更是诗人与妻子HF共同的生命成长。

 

诗人说,“相见恨晚的人必须相爱/……/在一个时辰完成历史性的重逢/人类史上任何一次功炳千秋的谈判/都比不上这两个青年生命中的一次结盟”。诗人为自己在最美的青春年华、在最美的人间天堂,遇见自己一生的挚爱而倍感欣喜和幸福,他将一往情深的爱与爱的赞歌,献给了自己的妻子——

 

“多么美好的遇见啊,当我们风华正茂/从一个陌生人走向另一个陌生人/然后完成一个共同的人生”

——《小夜曲——给HF》

 

“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妻子了,一个多么神圣的词语/……/一个伟大的奇迹,当两个青年跨越陌生的山水走向彼此/……/荡漾的泥淖与升起的炊烟,将生成一个家庭的二维码/我极力的勾画和想象你不断的蜕化掉一个女孩子的幼稚病/并逐渐建立起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权威//我将无条件臣服于你并为此感到欣慰,爱人/多么壮丽的景观啊,这一生我们成为了彼此的亲人”

——《深夜致妻子》

 

诗人在这些诗篇中,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爱情的甜蜜、新婚的幸福:“在马塍路口,你把手放进我的裤兜/贴着我三十岁颤抖的肌肤/这娴熟的动作显示出一种伟大的默契”(《十月十日》);“在公交车站,我们等一辆回家的车/在车辆到来之前/我们相拥坐着”(《浮生一日》);“从灵隐寺到雷峰塔,我们双手紧扣/仿佛这是寒冬里唯一的温度”(《山林的气息》);“在马塍路的房子里洗衣服,拖地板,写几个字/等待妻子下班回家开门的那一声惊喜/这近乎一种伟大的默契”(《下雨记》)……这些爱情诗篇,情感炽热,生活气息浓郁。此外,诗人还真切地书写了自己远行时对妻子的刻骨思念(《寄远》)、胡思乱想自树假想敌的嫉妒心理(《南京来信》),以及妻子行车遭遇小事故时的悉心安抚(《七夕,给慧芳的诗》),等等。在甜蜜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生活中,诗人学会了感恩与珍重、呵护与体恤、责任与担当。

 

诗人的青春成长,自然也包括诗歌艺术的成长。诗人是一位虔诚的缪斯信徒,在《我的幸福》一诗中,他如此宣告:“我的幸福来自于/陷入文字的一场爱恋/……/在心爱的白纸上建造房屋。”然而,正如诗人在《数数枇杷》《春天的独角兽》《暗涌》《诗人》《清明节寄北》等诗歌中所抒写的那样,诗歌创作是一项极度孤独的事业。自开启诗歌创作生涯以来,诗人忍受着“巨大的孤独”,对诗歌艺术矻矻以求,勇猛精进,诗歌的艺术性与思想性不断变得成熟起来。

 

 

车过富春江,没有来得及和郁达夫打招呼

就直奔金鑫宾馆,在面朝青山的窗前

我打开你瘦弱的骨架,一页一页翻越你的衰老

这迷人又动听的肉体是一片冬日树林

没有比这些脱落的黄昏更美好的事物了

晚风里,我们点灯,喝黄酒,说起旧情人

等桐君山上的几个词语被熬制成了星辰

你转过头,放好琴,走下舞台

请你站住,老头儿,为桐庐唱首歌吧

我想把你从万宝路的烟火中拉起来

再递给你富春江这把琴弦,我的科恩

再唱一首歌吧,这些山水依然值得热爱

那走在路上的女人也足够丰满

即使把嗓音压在富春江的一根芦苇里

云朵和石头也会感受到词语的震颤

此时,月亮又从你的小便中升起

你推开门,走向莽莽苍苍的群山

——在桐庐,读莱昂纳德·科恩》

 

这是诗人的一首近作。诗歌融合了口语诗、意象诗、叙事诗和抒情诗等诸多诗类的特点,艺术手法娴熟,诗歌形象饱满,比较全面地展示了诗人的艺术传承、审美追求、语言质地、思维品性、结构特点和精神气象,可视为诗人的一首代表作。诗人与山水对话、与大师对话、与自己对话,思绪翩跹,想象奇诡,喻指显豁,叙述婉转,语言晓畅,节奏舒缓,意境开阔,造语幽默,肌理清晰,结构稳固,情感缱绻,气质硬朗,显示了东西方诗歌对诗人创作的双重影响。

 

作为一名处于成长期的青年诗人,卢山诗歌自然也存在着某些不足之处,个性还不是太鲜明、辨识度还不是太高,等等。正如诗人自己在《诗的社会学》一诗中所说:“写一首诗/就是慢下来做个手术。”诗歌是对青春的一场救赎,也是对生命施与的一场救治手术,它不仅呼唤技术,更呼唤耐心和信心。对青年诗人卢山,我们充满着期待,因为——店老板说,你只需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钮/就能打印出一个色彩斑斓的春天”(《春天的打印机》)。

 

(2018.3.14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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